茶人对话的方式,就是用茶来代替语言。
听起来是件很酷的事,实际上相当残酷。
茶人毕生建立起来的名声,很有可能就毁于点茶时的一次手抖。
战国时期,千利休和今井宗久,都是武野绍鸥的同门师兄弟,两人也同时侍奉丰臣家。两人的名望不相上下,今井宗久的资历还更老一些。
为了排出谁是天下第一的茶人,丰臣决定,让两人以台子点茶法为题,轮流表演茶道。
台子点茶法是从宋朝传过去的点茶法,细节相当繁琐,但当时是茶道正宗,是所有茶人必学的基础。
这正中今井宗久下怀。他坚持传统的台子点茶法多年,对于台子点茶法再熟不过。
而千利休的茶道另辟蹊径,坚持自己风格的点茶法,自成一道。实际上,他根本不会台子点茶法。
所以今井宗久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赢定了。
千利休号称要沐浴更衣三天——实际上是去突击练习台子点茶法了——三天后,在比试当天,千利休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返璞归真,但只有一个问题——根本不是正统的台子点茶法。
丰臣秀吉当场就质疑:“我以前见过台子点茶法,比你这个复杂啊,你这根本不是台子点茶法吧?”
千利休则答道,茶事不过是把茶汤放到茶碗里而已,从容潇洒就行,你看我简略过后的台子点茶法,不是比原先的更佳吗?
可能是由于他的气势和能言善辩,丰臣秀吉居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等到今井宗久表演的时候,他心态直接炸了,点茶时心中想的还是千利休的茶道,导致弄错了不少步骤,一塌糊涂。
于是这场茶会后,今井宗久的弟子全投到千利休门下了,千利休也就成了天下第一的茶人。
武人之间的斗争,不过是一横一竖;茶人间的斗争,也是一横一竖,得胜的人飞黄腾达,落败的人一蹶不振。
里千家的茶道学徒——菊池杏奈,此来凶险。
只要千临涯一个表现不佳,通过她的口传扬出去,就会变成“宗千家家元招待里千家学徒,却被学徒当面指出错误,颜面尽失”。
要是千临涯进退失据,菊池杏奈就可以踩在他脸上、踩在無待庵的招牌上上位。
其实,千临涯可以选择避战。
作为此间主人,他不招待客人,客人能有什么怨言?
但他偏不。
一次不接招,两次不接招,长久下去,什么时候能出头?
你要战,那便战。
千临涯的茶道,是勇猛精进之道。
“本次茶会采用‘立礼式’,菊池桑请入座。”他伸手道。
“‘菊池桑’?你指的是哪个菊池?”菊池杏奈歪头,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个17岁少女才会有的坏笑。
“菊池夫人桑。”千临涯顽强地订正。
“不行不行,是我老公入赘我家,是他应该被叫做‘菊池丈夫’,我怎能被称为‘菊池夫人’?”
尽管知道她这纯属胡搅蛮缠,但千临涯还是决定暂退一步。
“杏奈桑。”
一旁的菊池麻理脸顿时通红,她眼巴巴地望着千临涯,想让他也这么称呼自己。
可是她已经入座了,千临涯一点儿都没搭理她。
菊池杏奈和千临涯正坐对拜后,入席坐在千临涯侧边,菊池麻理坐在他正对面。
重新熁盏,置茶。
这次,他将延寿茶的盖子盖上,取出另一罐“清心”茶。
如此宝贵的延寿茶,他并不想拿来招待不速之客。
“唔,好香!”菊池杏奈感叹道。
菊池麻理道:“是和刚才不同的香味。”
“对,因为这次是不同的茶。”
刚刚打开茶盖,两人就发出赞叹。清心茶的香味,似乎比延寿茶更加浓郁一些。
千临涯低头专心置茶,茶粉躺在建盏里,样子十分可爱。
菊池杏奈也是终于看到了千临涯手中的茶碗,她凝神端详一阵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这可是建盏?”
“没错。”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纹理和形制啊?”
“因为是我刚刚指导匠人做好的。”千临涯不咸不淡地说。
菊池杏奈倒吸一口凉气,道:“照幽斋老师年纪轻轻,已经能指导建盏的制作了么?”
“哪里,是中国那边的匠人熟练,我只提出了一些想法。”
“早听说建盏是天目茶碗中的逸品,这次看到实物,才发现如此震撼,实在是……”菊池杏奈的表情和刚开始截然不同了,“请问这枚茶盏的名字是?”
“此物名为建盏曜变天目·骤雨,今次是它第一次待客。”千临涯用温柔的语气道。
看着他的神态,会联想起“茶具是茶人的朋友!”这类热血子供向动画一样的台词。
菊池麻理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一下,这枚茶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而且,它的名字好拗口,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这次答话的不是千临涯,而是菊池麻理的母亲:
“建盏曜变天目·骤雨,这个名字,每一个部分都有特殊含义。建盏,指的是‘建窑’烧制的茶盏;曜变,是建盏中至高无上的釉色,只有在极其偶然的烧制环境下,才能产生出一枚曜变色;天目,则是指中国,表明这茶碗来自中国。”
菊池麻理问道:“为什么天目指中国?”
菊池杏奈不说话了,她的大眼睛盯着麻理,仿佛她不该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天目指的是天目山,”一旁的千临涯接话说,“战国时,中国输送到日本的茶器,大多来自天目山的大小磁窑,久而久之,‘天目’就成了茶具中,专门指代中国茶具的词。”
菊池杏奈灿烂地笑了:“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照幽斋老师真的很博学呢!”
一旁,菊池麻理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差点以为真的是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不过,母亲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事,实在很稀奇。
千临涯一边点茶,一边继续道:“‘骤雨’,则是我临时起兴给它起的名字,今日这场骤雨也是场缘分,不然我们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另外,这枚茶碗的纹理,不是也很像一场骤雨吗?”
菊池杏奈连连点头,看上去非常赞许千临涯的起名品味:“是的。”
过了会儿,她探身小声对千梦叶道:“梦叶酱,你知道,这枚‘骤雨’,能拍卖出多少价格吗?”
千梦叶没想到自己会被搭话,连连摇头。
“我告诉你哦,能卖出至少1500万円哦!”
“1500万!”梦叶和麻理差点跳了起来。
麻理捂着嘴,感到难以置信:刚才自己就是用1500万円的东西喝了茶吗?!
从刚才到现在,这枚茶碗纵然夺目,在千临涯手中,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器具而已。
但当知道茶碗的价格之后,她们再看千临涯的目光,就变得不一样了。
作为一个茶人,千临涯在驾驭茶具,而没有被昂贵的茶具所驾驭。
1500万円的价值,在他手中化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容器,通过他的手、他的茶,在冥冥中表现着他的道。
他将茶碗搁在桌上,轻轻推向菊池杏奈。
“请用。”
菊池杏奈心情复杂地端起茶碗,道:“照幽斋老师,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大阪出身,心直口快,有什么我就直说了,我听他们汇报麻理动向时,我就知道她的同学是你。这次专程来喝你的茶,其实并不是单单为了喝茶,而是想来看看宗千家现任家元的器量。”
“哦,那您认为,我的器量如何呢?”千临涯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
“实话说吧,”她端着茶碗,眼睛凝神看着茶汤,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如果这是一场比试,这口茶还没喝下去,我就知道你胜了。宗千家的现任家元,器量如同深海一般,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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