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卿醒来,眼里一片漆黑,只记得那一刀削过来,眼里糊满了血,他听辨着砍过来的刀锋声向后避让,还是连连中刀,撑到无力抵抗之时,就此坠入了永夜。
“醒了?”
“徐娘子?”苏世卿辨出了这道声音,“将军怎么把我送到了你这里,这是不是临安?”
“你在临安州府,”徐希拿出一个药包,放在他的眼上热敷,”眼睛还疼不疼?”
苏世卿不在乎疼不疼,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徐娘子,我会不会失明?”
“等我看过你的眼伤再说,”徐希拿着换药盘子过来,动手拆解着他眼上的纱布,“疼的话,忍一忍。”
她扯下一圈圈缠绕的纱布,看见那割深眼睑的伤口上结了血痂,于心不忍地说着,“苏世卿,轻轻地开眼,不要用力,看得见光吗?”
苏世卿眼里一阵紧涩,他稍稍开了眼,见昏黑的屋子里散着清浅的光,眼前是一个辨不清的人影,他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样子,眼睛越是紧涩地疼。
徐希用手帕遮住了他的眼睛,“你这一用力,眼里结好的伤口又在往外渗血,这样你还看什么看?不必操之过急,你——”她顿了顿才出声问道:“看见什么了?”
苏世卿紧着声音回道,“有光,有模糊的人影,就是辨不出人来。”
冗长的沉寂里,他忐忑地问出声,“徐娘子,我会不会失明?”
徐希抬手覆在他的双眼上,告诉他:“不会。”
苏世卿好似活了过来,整张脸都亮堂了起来,他伸手摸索着,在外裳衣兜里找到了那个弹弓,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徐希见他这般模样,说不出地难受,“你再不能像先前那样用力地睁眼了,瘀血要是积在眼里散不出来,你以后什么也甭想看。”
“明白。”
“楚娘子昨夜来看过你,苏世卿,你是想继续留在张大人的府上住着,还是想回卫府?”
“徐娘子,我住这里,求你一件事,不要让岁岁知道我受了伤,”苏世卿顾虑深远地说,“等我的眼伤好后,我再找她说这个事。”
“你们之间的事,我懒得掺和。”
徐希拿出澄澈的药水,命了他道,“我要给你洗眼,这回听清楚了,要轻轻地开眼。”
苏世卿:“有劳徐娘子费心了。”
这事怎么瞒得过岁岁,
她自己就会琢磨,昨夜娘亲半夜里出去,一宿未归,眼下又打发了她照顾双宝,分明就是有事避着她。
岁岁把双宝交给洛氏和方婆子看管后,出门去寻娘亲,敲遍了后院的厢房都没见着人,她又去到了前院,平日里惯常睡懒觉的年年、宋易和钱清玄也不见了人影,问了下人,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岁岁搜遍府邸无果后,便骑马去了医馆,娘亲近来每日必喝汤药,指不定她就在徐娘子屋里。
她到了医馆,套牢了马后,径直去往徐希的屋里找娘亲,推开厢房门,将将跨了一只脚进去,就见里面的人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
徐希和楚兰枝坐在床榻上,年年、宋易和钱清玄挺直腰杆地站在屋里。
“娘,你们有事瞒着我,”岁岁上前走了两步,心弦一紧,不知为何地慌措起来,“这下瞒不住了,说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楚兰枝,而她隔空望着岁岁,目光坚定而温柔。
“岁岁,苏世卿率兵突围时落入了守卫军的埋伏里,他身中七刀,刀刀见肉,好在避过了要害部位,他的眼睛被毒刃割伤,虽不至于失明,但能不能看清楚,徐娘子也拿捏不准,得看眼伤愈合的情况来定。”
岁岁的眼泪淋湿了脸庞,她死死地掐着指甲,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汹涌而无声地宣泄着她的悲伤。
徐希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偏了目光道,“苏世卿不想让你知道他受伤的事情。”
“娘,他活着就好,”岁岁抹掉了眼泪,又忍不住地想哭,“他活着就得娶我。”
楚兰枝:“岁岁……”
“徐娘子,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个事,眼下他看不见,我就在边上看着他好了,不会让他发现我在那里。”
年年伸手托住了岁岁的后颈,把她的头磕在了他的胸膛上,“想哭就哭,忍什么忍。”
岁岁抱着他的肩膀,放声大哭了起来,那悲切的声音,听得所有人都难受了起来。
苏世卿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他晒着照进西窗的日光,眼里绑缚着白带,手里摸索着那支玩了上千遍的弹弓,不知在想些什么。
视力受损后,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他听见马车进院的声音,而后有脚步声穿过回廊,踏着青石板上了台阶,到了厢房门口,房门“吱呀”作响后,不闻步履声,应是有人探头看了进来。
“苏乞儿,你躲在这里享清福,让我们几个好找!”
这宽厚的大嗓门,一听就是钱清玄。
“看你没日没夜地看书,看你还敢不敢挑灯夜读,这回把眼睛看瞎了吧?”
这气音稍弱,声音轻挑的便是宋易。
“秧子,你张嘴胡说些什么?谁说苏乞儿的眼睛瞎了,他只是受了轻伤而已。”
这么护着他的,只能是年年了。
钱清玄一屁股坐到了苏世卿的对面,“轻伤不下火线,苏乞儿,你怎么搞地,这么点伤就来找徐娘子求医,弄得我们以为你缺胳膊断腿儿,着急地赶过来给你接骨,你倒好,四肢健全地坐在这里晒太阳。”
苏世卿由着他们笑闹,“就你们仨来,岁岁在哪儿?”
三人默默地望了眼身后的岁岁,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他。
宋易好笑道:“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调笑先生的?”
钱清玄和他一唱一和地说着,“先生回府,开口必问年年,你娘在哪儿?”
宋易接话,“要么就问岁岁,你娘亲呢?”
钱清玄嘻嘻笑道:“实在不见人,就问苏乞儿,你师娘去了哪里?”
宋易总结道:“苏乞儿,你是不是得了先生的真传,要不要学得这么像?”
苏乞儿将弹弓拢进了广袖里,嘴角轻轻扬起,就听见年年爆了他俩的头,训了他们道:“再敢笑话我爹和娘亲试试,我揍死你们去。”
年年敛了声息道:“双宝跟惯了岁岁,一刻都离不开她,娘亲就让她照顾双宝来着,你又有言交代在先,这事我们都没告诉她。”
苏世卿:“年年,谢了。”
宋易和钱清玄向上觑了眼年年,这家伙何时学会了这本事,撒谎不带半点心虚的,当着瞎子的面,还能如此地面不改色。
“谢什么,岁岁是我妹妹,我自会护得好她,”年年担忧地望着他的眼睛,“倒是你,快些把伤养好才是事儿。”
宋易凑了过来,挨着苏世卿坐着,捅了捅他的胳膊,“一个人坐在屋里养伤,你闷不闷得慌?”
苏世卿摇头,末了又点头,“有书看不觉得,如今看不了书,倒确实有些闷。”
宋易将一册书拍落在案桌上,得意地笑道:“《游侠方寸山》第六部,送你。当初就你看我写的话本子,年年和串串死活不看,如今我这话本子在茶馆里都说到第六部了,过几天我就带你上茶馆包场听书去,这本子,留着你眼睛痊愈后再看。”
苏世卿伸手摸了那本书的厚度,“你这书越写越薄,江郎才尽了?”
宋易皱了他一眼,钱清玄出声打岔道:“这话本子卖得这么紧俏,印书局按本子数给他算钱,他拆了故事装进几个本子里,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串串,你别在先生面前说这浑话,赚那几个臭钱事小,有损文人风骨事大,先生要是把我吊到树上去,我一定拿你垫背。”
这边笑闹个不停,岁岁偏安于一隅,便显得犹为落寞。
年年、宋易和钱清玄走后,岁岁还留在屋里,不似以往般嚣张,她安分得过了火,压抑着万千的情绪,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西窗上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暖色黄光打在他白瓷的脸上,把他的唇染成了橘红色,鼻翼挺翘,落下了一侧暗影,她见过那深潭似地双眼,如今被纱布缠绕,恰似覆上了一层白雪,眷恋有之,向往有之。
苏世卿自是不知晓有人在看他,拿出藏于广袖里的弹弓,他细细地把玩着,睹物思人,这么些年来,想见而不能见,他都是这么排遣着疯长的思念。
岁岁看着那个黑得发亮的弹弓,泪水破闸地铺排而下,她咬白了嘴巴,才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
苏世卿口渴,他摸索着下了床,伸手往前探,摸空了几次后才够到了八仙桌,而后手顺着桌沿往前划拉,试着去找水壶的位置。
岁岁凝住了眼泪,见桌上没有水壶,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锅炉边,提了一壶温水过去,静静地放置于他面前。
“没有么,这下上哪儿去找水?”
苏世卿收回手,无意间碰到了桌上的水壶,他惊诧地摸上那个水壶,猛然一转头,就朝岁岁看了过去。
隔着纱布,他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岁岁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谁在那里?”
这个位置,他先前顺着桌沿摸索的时候,明明是空的!
无人应声,冷寂了许久,苏世卿才转过头来,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盏温水,许是自己想多了,他喃喃出声:“谁会这么欺负一个瞎子,把水送到他面前?看来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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