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你那种除魔技术实用性其低啊，跟佛陀静坐菩提树下四十九天降伏心魔简直一个路子。”车子驶离南岸区水滨公园停车场往内街走去，加贺冷不防打断了我的回忆。
“开好你的车，旧区路况复杂。”
“那你倒是说准了要去哪里，我们是要鬼都自驾一日游吗？”
“现在南岸区绕一圈，然后去西山区，然后去北边的郊区逛逛吧。”
“要不是兰音小姐也认可你这个方法，我真懒得理你，光是这么逛还不如让兰音小姐找些直接读取记忆的魔术。”
“亏你的魔术修炼比我高，刚才还吐槽我的除魔手法没有实用性，难道不知道人类的记忆这个东西，是无法传递到个体以外的吗？”
加贺突然扭过头来，又迅速把视线回到路面上，“这事怎么说？”
“所谓记忆，并不是大脑的‘记录’，而是大脑的‘理解’——映像、声响、触感、情绪，都是大脑接受各个神经系统传来的信息后所产生的理解和反应，并不是绝对忠于现实的记录。而记忆就是这些理解和反应按照时间顺序归档的集合。”
“既然是理解和反应，就肯定因人而异，把个体的人比喻电脑，记忆就是通过电脑编制的内容，而个体的人之间理解、反应的逻辑都是不一致的，即不存在制式一致的‘电脑’，经由一台‘电脑’编制的内容自然无法被另外的‘电脑’直接解读。如果‘电脑’能够把某个内容逆编制重现为现实，那么其他‘电脑’就能够对内容的本源进行读取，但由于制式不一致，自然无法编制出同样的内容（记忆）。”
“退一步说，能够把内容（记忆）逆编制成现实的‘电脑’存在吗？你能够把记忆里中午吃的那碗面原原本本地拿出来吗？”
车驶进比较宽阔的街道时，加贺也缓过神来搭上话：“记忆不是录像，这点我当然明白，而且只要功能区没有损伤，记忆就不会消失，失忆的本质只是失去了找出对应记忆的链接路径。那我们把精力集中到找回路径上面就行了。”
“路径的最初生成不就是制式的作用吗？制式不同的个体同样无法理解他人的路径。所以恢复记忆只能靠启发，旁人无能为力。”
路过“四叶草”的时候，加贺有意放慢车速，我没有做声，就这么走过去了。
本宫伊织是我居住的这套公寓居室第一位女访客，她在晚上八点钟准时敲门，我刚洗完澡从那个极耗费精神的除灵工作的疲惫中解脱出来。
本宫伊织没有碰我特意泡的红茶，在几句无聊的寒暄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铜质的人偶，仅有半掌大小，是个人类婴儿盘坐姿态的铜像，胖头胖脑，笑容可掬，活像一个幼儿版的弥勒笑佛。但细看之下，会察觉些难以言表的诡异。
“这是我养的‘古曼童’。”本宫伊织这位形象时尚，极富知性魅力的女性神秘兮兮地说出一个异域的名词。
亚洲次大陆和热带岛国地区从古代传承下来一种对饲养亡灵的巫术——而且仅饲养夭折婴孩或者流产胎儿的亡灵——这种信仰宣扬能够为饲主带来幸运，甚至受到饲养的亡灵会主动帮助饲主。后来佛教传入，更加融入了超度受苦众生（夭折的亡灵）的理念。饲主从巫师（融入佛教理念后很多这类巫师挂上了佛教僧徒的名号）那里接来经过特制保存的婴孩（或胎儿）尸骸，或者寄存亡灵（婴灵）的人偶，以供奉神像或祖先灵位的方式饲养。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是个小摆件吗？”我摸不透本宫伊织饲养这个东西，还拿出来给我看的意图。
本宫伊织带着讶异的大眼睛看着我，“你不知道这个吗？这是护身符。”
“这个我大概能懂，但好像不是护身符之类的吧。”
“这是我一个好朋友介绍的‘阿赞’（热带岛国地区的一类古曼童制作师）加持的。可以保护主人，如果有什么危难的话会提前给我预警。”
看不出她还挺天真的，这种近乎就是广告的说辞都信以为真，倒背如流。
“你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要不要报警？”
“难道经过那次的事以后，你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吗，不觉得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很需要这些力量来保护自己吗？”
我算是明白了，那次遇到忘川鱼袭击对她冲击很大，这种不安全感让她投向了自以为的宗教的保护之中。可惜找到的却是巫术。
“你是说那个……怪物？”
“难道你就这么无动于衷？或者仍然不相信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灵异？”
灵异不灵异得看原因，再说科学也不是万能，科学解释不了就叫灵异，那这宇宙百分之八十都属于灵异了。
“你先冷静点，我觉得肯定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在科学上面找到解释，人类看不见摸不着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比如红外线、暗物质、第一动因什么的。但也不需要因为接触不到解释不了就紧张害怕。”
“我可以肯定的说，这个‘古曼童’是真实的，而且能起作用，我还能感应到它随时能在我身边。”
说回这种所谓载灵饲灵的人偶，它是否真如宣扬的那样真实和有效，首先要解答两个问题——灵魂是什么？人死亡之后灵魂的存在方式和去向。相比起在化约论指导下的科学围绕形而下的、逻辑可及的世界层面进行的探索，魔道之下无论东方的法术、内家体系，还是西方的魔术或者炼金术体系所围绕的始终是这个宇宙形而上的、灵性所在的世界层面的探索在世界内侧的层面走得更远。做个简明的比喻，科学看到和探索的是物质的世界，魔道看到和探索的是灵魂的世界。要解答这两个问题，从魔道的视觉出发多半不会错。请原谅我这种二元论味道浓厚的观点阐述，诸如哲学、佛教、天启宗教这些同样宏大的学科和论述我很难一一展开。
“这我有点不明白，你是说它会动，还是看到别的？”
“感觉，从心底里发出的感觉，它随时能够来到我身边，是个小孩。”
第一个问题：灵魂是什么。魔道世界的观点是——人类灵性的总集——即包含人格、性格、情感、智能，还有魔术回路。魔道的视觉里看不到自个体生命的胚胎形成前就先天存在的灵魂，而是能够明确地观察灵魂跟随肉体成长，所以耶和华或者女娲吹的气也好，阴阳演化生成气所化也好，魔道都不认同这些是灵魂的由来。魔道的观点把灵魂的定义更接近器官——缺钙会骨头松软，长不高；缺钾缺磷就会大脑发育迟缓，智力低下；缺碘就会影响甲状腺功能，导致身体发育受阻。同样，狼孩脱离人类社会成长而没有人格；纳粹德国采用残酷的培养手段养育冷血杀手和特工全部都有性格缺陷；隔离于系统、有效的教育的人难以拥有良好的智商和知识能力。就连魔术回路，也是从血统中继承或者后天锻炼出来的。
这就很容易引出一个话题：婴孩甚至胎儿，能有多完备的灵魂？没有后天学习情感和智能，如何做得到所谓的护佑或者帮助？没有人格，如何认同饲主作为同类而共存共处？这就很类似与饲养猫狗等宠物了，但是猫狗有其独特的天性和能力才被选择作为宠物来驯化，而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也是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具有智能和人格——智能让人可以创造和使用工具，人格让不同的人类个体组成社会——那么智能和人格都残缺的婴灵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退一步说，还有魔术回路发挥传说、宗教中那些鬼魂、灵体那种特异能力，但能力是需要通过物质世界里的学习才能获得，魔术回路只是运行程序的硬件，婴孩或者胎儿都没有习得程序的机会。
我故作惊讶的表情，“你是说，它现在就在我这屋子里，甚至就在我们身边？”
本宫伊织有点无奈地摇头，“现在没有，有时候它不怎么听使唤，或者是怕陌生人。”
“那么它有提醒你躲过哪些危险吗？”
“到现在还没有，不过只要它在我就觉得很安心。”
第二个问题：灵魂的存续和去向。从魔道的视觉出发，只认同“人死灯灭”的观点——灵魂存续的基底有两套系统：基盘和魔术回路。基盘刻录在世界（盖亚）上，决定灵魂的最初形态的方向，并时刻记录灵魂的成长和后天状态，它在胚胎形成，也就是生命个体确实诞生的一刻同时出现；魔术回路的先天赋予是来自父母血统的传承，同样在精卵结合胚胎形成的一刻才得到确定。从源头上看，灵魂的诞生以生命个体的诞生为基础。
灵魂的运作原理是达到魔道级别的层次，而到达魔道的先辈在这个世界的存在痕迹都在到达的一刻就被消去，他们在那个层次能够看到的景象根本无法传导给我们，但运作的基础却能够掌握——那就是魔术回路——形而上的类似于神经的“器官”，魔术回路附着神经系统运作（回路是没法通过生物手段观察的，就像剥开电线的塑胶层盯着铜丝看也不可能看得见电流一样）。神经就像主板、处理器、硬盘、线路这些硬件，魔术回路作为制式就像操作系统，灵魂就像系统内运作的各种程序。电脑即使断电，只要重新供电还能够继续运作，人体停止供应能量一段时候就会开始腐化，那就无法恢复原来的功能。
“可以让我看仔细些吗？”
我接过本宫伊织递过来的铜偶时，感觉就跟普通的铜像没什么区别，重量感、金属感都没有异样。
“如果你静下心来感应的话，或者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
互联网正是模仿人类社会创造出来，但就现阶段而言互联网仅能看到人类群体的部分影子——由于尚不能制造出自主意志，故只能模仿人类的共性制造电脑，因此不同电脑个体的制式可以一致，由制式生成的内容就可以共享——而人类个体之间制式都不一致，由此内容（灵魂）无法共享——电脑个体之间可以通过互联网云端实现内部数据的全体克隆，但人类灵魂只要失去躯体生命作为基础就会立刻消亡。灵魂消亡的一刻基盘的记录会定格，保存在世界（盖亚）之中直到整个宇宙终结。灵魂消亡以不可逆的过程瞬间转化成魔力回归到这个宇宙的大环境里，重新参与魔力、灵力、无色之力、物质之间的循环。但这些魔力已经没有了意志和个体的特征，不存在宗教意义上的轮回概念，这些魔力可能重新构造成岩石、氧气或者光，就像喜马拉雅山冰川融雪里的一颗水分子，在河流、洋流、大气运动等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干预下，能否回到喜马拉雅山成为冰川的一份子，这几乎就是随机概率推演——整个人类的灵魂总量，在这个名为宇宙的循环中，其实与那颗喜马拉雅山上的水分子无二。
当然在魔道领域存在于人体外保存灵魂的手段——东方体系的夺舍，魔术体系的附灵附魔，灵魂转生等等，这都是到达魔法级别的手段，而能够作为灵魂的容器除了有生命的人类躯体，还包括炼金术人偶、大型魔术术式等等。
曾经就有一位人偶制作技术处于世界顶尖水平的魔法使为自己制造了好几个备用替身，在某次战斗中落败被敌人迅速取下首级并保存在特定术式内避免脑死亡，但敌人中一个名同伙大意毁掉了魔法使的大脑，触发了魔法使刻录在基盘上的术式而把灵魂的记录装填到替身人偶上，从而完成死而复活的奇迹。这个轶闻反映出灵魂转移的两套方法：活体转移，或者从世界（盖亚）的记录里读取特定对象的基盘，将其灵魂的记录复制在其他容器内。无论采用上述哪种手段，能够施行的人必然是魔法使，而魔法师作为魔道领域的佼佼者，无论是以魔法赚取金钱，还是仅仅在寻常世间施行魔法，都为他们所不齿，因为他们以魔道自居而高傲，以捍卫隐秘价值为天赋使命。再说，魔法使数量之稀缺，名号之显赫，肯定受到教廷、魔术协会、炼金术秘社等组织的密切关注，这样子堂而皇之制贩载灵人偶是不可能听之任之的。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我故作专注地捧着铜偶，看了差不多两三分钟才缓缓地说。
“我大概能感应到……它不太敢出现。”这位靓丽女性却表现出不合形象的紧张感。
“既然是这样我们也没必要太纠结了，放宽心就好。”把铜偶还给本宫伊织，我起身要去弄点热茶来换掉茶杯里冷掉的红茶。
本宫伊织神色有点失望，“我也知道这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但你也清楚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吧，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不信。”
面对这种执着，我也只能马虎作答，“我也说了嘛，我认同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常识里那么简单，但是也没那么复杂和恐怖吧。看，我们现在不都好好地活着吗。”
在刚才我检视过铜偶，发现内部埋植了一组魔术刻印，大概是种能够产生暗示效果的术式以及从自然环境中吸取灵力的术式，规模都不大，但如果接触这个铜偶的人对婴灵之说深信不疑，或者心智飘忽，就很容易接受到这些暗示，而且吸取少量灵力就能够维持整套刻印的运作，可以说是很高明的产品。
“其实我有另外一个请求……虽然有点奇怪……”
“哦？没关系的，你尽管说，我也尽力帮忙。”
“有个地方，或者说有个东西，我想你也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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